太阳雨

先生,在我的印象里,新西兰的天气始终是晴朗的,白云蜷曲的方式是一样的,阳光下来的方式是一样的。事实上,我能和您打包票,您在网上看到一切对新西兰天气的溢美之辞,只要没有和顾城牵扯起来的,并非空谈。
四十岁时,我开着一辆银色丰田在奥克兰的公路上。抱歉先生,原谅我无法用诸如公元2046年的时间表述以避免这篇文章看得像一篇科幻小说,因为这一切都是真实发生的。副座坐着一位七十岁的华裔女性,她的脸很瘦削,皱纹分布在墨镜的周围——我刚认识这位女性不超过5个小时。
5个小时前,她出现在一所老年大学里。这是参与新西兰政府针对外国移民开设的免费英语课程,但我并不认为教室里坐的那些华人是为了学习而来的,毕竟新西兰这地方太,嗯,无聊了,除了明媚的天光一无所有,直到我听到那位女性自我介绍说:
我籍贯是武汉的。
先生,可能您已经对我在文章里反复提及我的故乡感到索然。但这件事真不怪我,我只是想通过参加这里的课程增长见闻,写点新西兰本地的风物的,可她后来又告诉我,她高中毕业于实验中学。先生,我想如果换作是你,自然也不会放弃这么好的写作素材吧。
5个小时后,我和她在车上谈起了那所学校的往事。
她和我分享说省实验有三件历史大事,第一件是民国初年改制为新式学堂,第二件是70年代校园发生的武斗,第三件是成为C9联盟的一员。我惊讶于她的好记性,以上的三件事情,第一件被认为是学校百年历史的证明,第二件在当时年纪稍长的文科老师口中相传,第三件被认为是,至少在校领导眼里,是省实验成为全国顶尖高中的象征。不过我也提醒她忘记了2023年的那件大事。
“什么事?”她很疑惑,这也正常,毕竟那时她早已毕业。
在2023年7月的一天,我和平常一样,和所有省实验的准高三生一样,早早来到学校自习。那天阳光很强,整个校园的地面上都是稀稀疏疏的金色铜币。大约是上到上午第三节课时,我还在做一道抛物线题时,左耳耳畔有了雷雨声。
起初大家都没怎么留意,七月的天气本就变化无常,直到右耳耳畔有了另一种声音。那种声音我不知道怎么描述,清脆?伶俐?总感觉不太贴切,很快我明白过来,那是阳光的声音。我们不约而同向窗外望去,准确来说,是两侧的窗外,一侧窗漆黑一片,偶尔有闪电划破天际,另一侧窗阳光灿烂,微风不燥。我知道大家心中是怎么想的,我心中也出现了那个词语,太阳雨。
下课铃找准时机打响了,我们纷纷跑出去看,真是怪异!晴和雨有一道笔直的分界线刚好悬在我们教学楼的楼顶。那种笔直令人可怕,我相信,无论用多么精确的测量工具,它也是恰好分割了教学楼的两侧。
银色丰田停在了无人的红绿灯前,见她摘掉眼睛,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我自私地中断了讲述,拿出一张车载CD,缓缓递入音箱。
“30年前的老歌,李荣浩的《模特》。”我冲她笑了笑,“适合在阳光灿烂的道路上听。”
先生,我不光要那位女性信服,也要让您信服。教学楼的一侧风雨交加,不断嘶吼着,咬断了无数树枝,将那些人工安放的泥土全部掀开,我试过,那雨点打在身上,像刀子一样。于是片刻间那一侧的洼地成了雨水撒野的地方。另一侧好似什么也没发生过,但阳光确确实实敲击在了屋檐上,发出那种异响,似乎在用雄辩的事实交代了光的粒子性,我也试过,那光点打在身上,像猪油,噢,请原谅这个粗俗的比喻,可我找不出更为贴切的比喻,豆大着,顺校服划下,化为一滩灰色。我抬头望向阳光下的世界,尽管一切还是同往常一样,我却感到疑惑为什么他们还没有被光的黏稠所浸润。
中午,学校突然宣布下午暂时放假,好像是什么气象学家要来勘测。其实他们再来已经是徒劳了,那时候雨歇了,天空仍是一片湛蓝。我不知道这场太阳雨是怎么过去的,我甚至怀疑这场太阳雨是否真的存在以至于我会对它的消逝毫无记忆,但地上那一汪汪水却提醒着我这是真实发生过的。离开学校前我还特意去端详了那些水坑,像冰粉一样。
她终于忍不住想插嘴了,“你所说的都是真的吗?”
我觉得她的质疑有些可笑,但旋即又变为同情,先生,可能对于一个没经历过的人来说,怀疑主义总是在内心甚嚣尘上。
“这不可能,太阳雨现象不可能这样呈现出来,而且我以前那些校友也从未提到过这次气象异常……”
我耸耸肩,手把着方向盘绕过一个弯,阳光有些刺眼,我拉起了遮光板。
“看,”她给我看了一下网上武汉市气象局发布的2023年的天气情况,整个七月都是艳阳天。“而且也没有任何和太阳雨有关的报道。”
先生,现在轮到我窘迫了,我分明是记得有那么一次,或许是八月?或许是危机纪元开始的那一年?或许是在东京?不对不对,我记得那一天作业多布置了两道椭圆,我也记得那一天有一个同学多写了两道,嗨,我怎么光记着这些无关紧要的细节,嗯,和顾城无关,和李荣浩无关……
我们后来又聊到省实验后来的几届状元,聊到危机后这所老校的整改,聊到那位女性身上的光线暗了下来。嗯,我拉开了遮光板,这边咋还挺亮的。
“你看,我记得没错。”